夜色下的海灘景色魚芷素已不知看過多少回，可沒有哪一回能像這次般令她這麽緊張。

魚芷素雙手交握在胸前，因為心中忐忑而微微顫抖。

一層海浪卷過來，濡濕了她淺綠色的裙角，她皺著眉頭向後退了幾步，看向一旁正背靠礁石閉目養神的靈澤。

“萬一……昨晚那群修士再次找過來怎麽辦？”

靈澤兩只手枕在腦後，素色發帶高束起的馬尾被一起壓在背後，額角垂著幾縷碎發隨微風輕輕擺動，眉眼一片平和，仿佛就要睡過去一般。

只聽她口中模糊地說道：“找過來就找過來，周圍這些霧足夠他們折騰一會兒的了。”

一直處在緊張忐忑狀態下的魚芷素這才註意到，不知何時四周竟泛起了一層濃厚的白霧，看著倒是與普通的霧沒有什麽不同，頂多只是遮擋些視線。

不僅僅是海灘上，這詭異的白霧甚至蔓延到了遠處的海面，今夜本就雲層厚重無星無月，這下更是難以看清周圍事物。

她明明記得之前還沒有這霧的，想來應當是鬼王大人為了防止有人找來使出的手段，那這白霧定然不會像看起來那般簡單。

海面上逐漸劃過一道道黑影，在白霧的遮掩下顯得影影幢幢看不真切，直到黑影停在海灘周圍，黑色的發絲在水中鋪散開，這才知道原來是水中的眾多水鬼。

靈澤睜開眼睛，側頭看向海面，低聲道：“來了。”

眨眼間，靈澤的身影化作一團黑霧散開，下一秒便出現在了海面上，她曲起膝蓋半跪在水面上俯身傾聽，墨中透著金色紋路的鞋履踩在水面上仿佛如履平地，長長的衣擺也平鋪在水面上卻未沾濕分毫，因為俯身的動作，高束的發絲滑落到身前，發尾探落在水中，與水鬼們的發絲混在一起。

魚芷素的心頓時揪起，水鬼皆是面容模糊沒有五官，她以往也只能化為鮫人憑借氣息分辨，她不知道他們當中是不是有一個就是阿游，只能著急地等著靈澤聽完水鬼們匯報。

無數水鬼自水中探出頭來，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顆顆頭顱，他們發出的聲音嘈雜而又細密，好似無數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，又因四周空曠和水鬼之多伴隨著些許回音，聽起來更加令人毛骨悚然。

越聽靈澤的臉色便越沈，細長的眉皺起，指尖在水面上輕輕一點，一圈圈漣漪伴隨著紅光回蕩出去，眾鬼低語的聲音瞬間戛然而止。

“如何……可有找到？”魚芷素聽不懂水鬼們在說些什麽，天下間除了鬼王還有水鬼們自己，就算修為最高深的修士也不可能聽得懂，又因為距離太遠還隔著霧氣，她也看不到靈澤難看的臉色，聽到聲音停了，便忍不住出聲詢問。

即便她已盡力平覆心情，聲音中的期待跟忐忑依舊很明顯。

靈澤既沒有回答她也沒有起身，只是又在水面上劃了一下。

水波消散，立即便有一個水鬼湊上來，舉起灰白皺起的手，將東西遞到靈澤的眼前。

水鬼的手中捧著幾塊褐色的碎布塊，布塊的邊緣參差不齊，像是水中的魚類啃咬後的痕跡，除此之外還有一顆潔白的、圓潤的珍珠。

珍珠約有拇指指腹般大小，通體沒有一絲瑕疵，散發著瑩瑩的光暈。

靈澤淺淺嘆了一口氣，將珍珠跟幾塊碎布一起抓過，起身瞬間回到岸邊。

面對魚芷素泛著水光的眼睛，靈澤欲言又止，心中不由有了幾分覆雜的感覺。

見靈澤如此神態，魚芷素仿佛已經猜到了什麽，可心中仍舊抱著一絲絲希望。

她帶著懇求，清秀柔和的臉龐煞白一片，強忍著不讓淚珠滑落，“鬼王大人，阿游呢？是……是沒有找到嗎？”

靈澤沈默不語。

“沒關系，畢竟海域這麽大，沒有找到也在情理之中，沒關系……我可以繼續找……”

“他沒有成為水鬼。”靈澤突然打斷了魚芷素的囈語，平靜而又殘忍地告訴了她真相。

“凡人溺死於水中，屍骨未曾入土為安，魂靈便會化作水鬼在水中飄蕩不假，可並非所有死在水裏的人都能化為水鬼，也有可能魂靈連同肉身一起被水中其它生靈蠶食，融入這茫茫大海……”

魚芷素雙目睜大，淚水再也含不住而因此落下，即便知道了這殘酷的事實，可還是想要想盡辦法抓緊任何一點可能的希望，“沒關系，我是半個鮫人，我有幾百年的壽命，我可以等他轉世輪回您說對嗎……”

靈澤直視著她的雙眼不發一語，魚芷素頓時便止住了一切言語。

對了，阿游沒有魂靈留下，入不了輪回了，他沒有來世了……

靈澤將手中的碎布跟珍珠遞給已經怔楞在原地魚芷素，“這是他留下的東西。”

“水裏這群家夥們說，這珍珠埋在一片海草裏，那裏已經算是深海區了，正是阿游溺亡的那處，即便已經過了這麽久，這顆珍珠也沒被海水帶到別的地方去。”

魚芷素終於徹底崩潰，跪坐在海灘上雙手掩面放聲痛哭。

“啊！！！————”

哭聲哀絕，仿佛壓抑在心中許久的悲戚都一次性抒發了出來。

軀體魂靈一同被海中生靈蠶食，融進茫茫大海，沒有來世，沒有輪回，她是真真切切地再也見不到了。

任憑她哭得再傷心絕望，她的阿游也回不來了。

不會再為她遮擋流言蜚語，不會再傻傻地提著魚來找她，更不會回來娶她了。

阿游聽不到她的哭聲來安慰她了，能聽到的只有海面上靜默著的無數水鬼，以及捧著碎布跟珍珠無聲嘆息的靈澤。

“不！不會的！”魚芷素猛然奪過碎布跟珍珠，臉上尤帶著淚痕，雙眼卻有些瘋魔之色。

她手握阿游僅存下來的東西猛地紮進海中，纖長的雙腿頓時化作泛著銀光的華麗魚尾，就連口中吐出的癡狂瘋語都像帶上了一股說不清的力量。

水鬼們原本聽從靈澤的命令安靜地浮在那裏，魚芷素一個接一個地捧起水鬼們的臉確認，可水鬼是沒有五官面容的，此時的她已經忘了她只能憑借氣息分辨哪個水鬼才是阿游。

“不是……這個不是……你也不是……”

“在哪……阿游你在哪……”

靈澤佇立在海灘上，隔著海面對魚芷素說：“停下吧，阿游不在了。”

她知道對於魚芷素而言這是錐心刺骨的痛，可事實如此，她總要接受的，總還要繼續活下去。

魚芷素猛地面向靈澤的方向，厲聲說：“我會找到的！”

她的手中還抓著一只水鬼，臉上除了瘋還有猙獰，哪裏還看得出原本的柔和溫婉。

靈澤皺了皺眉頭，察覺到魚芷素的狀態像是有些不對，剛要出手將她拖回岸上，便聽到魚芷素在水中喊道：“都去找！去找！水裏沒有就去岸上，這裏沒有就去別的地方！要找到的，一定要找到！！”

喊聲帶著鮫人特有的蠱惑音色，除了鮫人的音色之外，仿佛還夾雜著連靈澤都無法分辨的奇異音波，這音波不同於鮫人音，卻明顯比鮫人音更加迷人心智。

無數水鬼同時收到指令，頓時便躁動了起來，安穩沈寂的模樣被打破，沒有五官的慘白面容揚起，抽搐著對天發出陣陣嘶吼。

他們猙獰殘忍的模樣被這奇特的聲音挖掘了出來，他們或潛入海水或掙紮上岸，嚴格遵循著聲音中的指令。

找人！他們要找人，所有地方他們都要去！

磅礴的鬼氣被靈澤驅使著向外散出，她試圖壓住這群陷入瘋狂的水鬼，勾回他們的神志。

片刻之後，一滴冷汗自靈澤額角滑落，周圍仍舊充斥著陣陣嘶吼，以及無數發瘋的水鬼，她的命令此時竟然對水鬼毫無作用！

化作鮫人之身的魚芷素已經紮進海裏不知所蹤，海面上越來越多的水鬼正蹣跚著爬到岸上，向著不遠處的漁村行進過去。

鬼氣無用，鬼王的指令也無用，身為鬼王的靈澤還是頭一次遇到這麽離譜的事情！

***

漁村外——

玉成扯著剛剛脫離白霧，還有些恍惚的觀禮來到寒止面前。

“啟稟宗主，這些白霧應當就是鬼霧而已，只是迷幻性比普通的鬼霧要強上數倍不止，普通弟子一旦進入霧中，即便是有仙力抵抗，也很難保持清醒辨認方向。”

旁邊晃晃悠悠站都站不穩的觀禮就是最好的例子。

觀禮已經算是新晉弟子當中修為偏上乘的人了，可進入鬼霧不到半刻鐘便無力抵抗。

寒止雙指在觀禮眉心一點，觀禮頓時像渾身被冰雪浸透一般打了個寒顫，昏沈的腦袋立馬清醒了不少，腳下也不再發軟。

寒止修長白皙的手掌在身前托起，一枚泛著靈光的符印在掌心中浮現。寒止揮手將符印送至玉成跟前，說道：“將其帶在身上，註入仙力可抵擋鬼霧大部分迷幻之力。”

寒止轉身踏入蒼茫白霧中，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，只有聲音遠遠地傳過來：“霧中有鬼氣，守護好村民。”

玉成神色一凜，“是！”

霧中有鬼氣，那便是有水鬼上岸了？！

可之前靈澤師叔分明向他們保證過，水鬼們不會侵擾漁村的村民，水鬼能跑到岸上來定然是收到了某種命令，否則不會脫離水域。

究竟是發生了什麽……難道真的是靈澤師叔授意？

不過當務之急確實是要先保證村民們的安全，師叔那邊有宗主親往，也不是他能操心的。

寒止在茫茫白霧中穿行，霧氣從四面八方向他壓過來，企圖侵襲他的神智，卻在靠近之前便被一層看不見的光暈彈開。

他順著鬼氣傳來的方向一路找過去，果然看到了大批脫離水域的水鬼正在蹣跚前行，且已經有不少從另外的方向散了出去，看著正是沖著漁村去了。

長劍無瑕鳴聲而出，劍光隨聲而至，眼看著就要將距離最近的一只水鬼斬殺。

一股奇異的氣息波動突然被寒止察覺到，劍光最終堪堪停在水鬼的勃頸上沒能砍下去。

這氣息微弱縹緲，夾雜在鬼霧以及鮫人音的波動中十分難以察覺而且極其奇異陌生。只是這陌生只是對其他人而言，寒止卻是認得的。

這是靈澤本體的氣息。

難道她已經取回了碎片？

這個想法僅在腦海裏轉了一轉就被他立馬否決。

不，應該是那個有鮫人喉骨的女子。

寒止收回長劍，一條鮮紅的細長綢帶自他的袖袍中飛出，隨著仙力的催動無限伸長，將視野範圍內的一眾水鬼盡數捆縛在一起。

寒止心念一動，被紅綢束縛著的水鬼瞬間被定在了原地無法動彈。

完成任務的紅綢像是有靈性一般重新化作細長一段飛回寒止袖袍，如此如指臂使的法器，想來這便是寒止道尊的縛靈索了。

前方不遠處的那片海域是靈澤本體氣息最為濃郁的地方，寒止縱身躍入水中，水下空無一物又一片漆黑，就連那道氣息都被海水沖散了。

他浮出水面，周身滴水未沾，仍舊是衣袂翩然白衣勝雪的模樣，海水像是被自動屏蔽了一般從他身上滑落，在不經意的一個低頭間寒止楞了一下。

鬼霧、鮫人音等多種迷幻之力交雜在海面，使水面上竟浮現出一抹虛幻的影子。

那影子眉眼線條分明，溫和清冷卻自帶一股鋒利之感，被蒼白的肌膚襯得又多了幾分濃麗，墨色的發與墨色的衣衫重疊在一起，這竟是一抹靈澤的虛影，幻化的正是靈澤俯身聆聽水鬼低語的模樣。

寒止霎時像是也被這雜亂的迷幻之力蠱惑了一般，他俯下身子與虛影越來越接近，即便心中清楚地知道這只是一個幻影，可他還是忍不住靠近，再靠近……

就在額頭與額頭相觸的一瞬間，脆弱的虛影便如同清風般在眼前消散，無影無蹤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你對著本人貼貼啊！對著幻影有啥用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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